“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乐游原》
清代诗人程梦星在他的《李义山诗集笺注》一书中如此解析这首晚唐李商隐的《乐游原》五绝诗:“此诗当作于会昌四、五年(844、845)间,时义山去河阳退居太原,往来京师,过乐游原而作是诗,盖为武宗忧也。武宗英敏特达,略似汉宣,其任德裕为相,克泽潞,取太原,在唐季世可谓有为,故曰‘夕阳无限好’也。而内宠王才人,外筑望仙台,封道士刘玄静为学士,用其术以致身病不复自惜。识者知其不永,故义山忧之,以为‘近黄昏’也。” 乐游原在长安(今西安)城南,得名于西汉初年。《汉书·宣帝纪》载,“神爵三年,起乐游苑”。汉宣帝第一个皇后许氏产后死去葬于此,因“苑”与“原”谐音,乐游苑即被传为“乐游原”。对此《关中记》有记载:“宣帝许后葬长安县乐游里,立庙于曲江池北,曰乐游庙,因苑(《长安志》误作葬字)为名。” 乐游原是唐代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处,登上它可览胜长安城,成为唐代游览胜地,文人墨客经常来此做诗抒怀,诗人李商隐便是其中之一。
【白话译文】:傍晚时份的我心情充满不愉快,于是驾车登上了古代的乐游原,来观看长安城的晚景解闷。那夕阳下的万物披上了绚丽的金光,景色是多么动人。但是很可惜的是好景难留,不一会儿这美景就将会变成暮色。
从宋代文人许顗编的《彦周诗话》,到清代宋宗元编的《网师园唐诗笺》、朱鹤龄笺注的《李义山诗集笺注》和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等经典诗评专著,都认为李商隐这首诗里写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句是在感叹岁月匆匆,美景不长、身世迟暮的无限伤感。但到了现代,知名的“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却在他的《唐诗鉴赏辞典》一书中称千年来大家都理解错了。他说“玉谿此诗却久被前人误解,他们把‘只是’解成了后世的‘只不过’、‘但是’之义,以为玉谿是感伤哀叹,好景无多,是一种‘没落消极的心境的反映’,云云。殊不知,古代‘只是’,原无此义,它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谿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 按周汝昌先生的理解方式,李商隐这十个字应该做如下解:夕阳无限美好的时候,正是接近黄昏的时刻。这样理解后,李商隐原诗不但没有了愁绪,还有了一丝自我宽慰和积极向上的勉励。
但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样的感情与遭遇,难道一定要等到“正是”追忆之时,才会让人怅惘吗?而且李商隐写的诗里用到“只是”一词的并不只限于《乐游原》和《锦瑟》这两首。明显地做“只不过”解比做“正是”解更合适的其他例子有:“姮娥無粉黛,只是逞嬋娟”《月》、“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清河》和“杨朱不用劝,只是更霑巾。”《离席》,而可做“就是”/“正是”解的其他例子有:“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访秋》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柳枝五首其五》。因此,确定《乐游原》里的“只是”真正意义的关键,还是要由诗人创作这首诗时写作背景和格调去倒推了。
李商隐(约813年~约858年),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人。李商隐所处的时代是国运将尽的晚唐。开成二年(837年),他二十五岁时因唐朝宰相令狐楚和令狐绹父子的推举而进士及第。不久令狐楚死,李商隐得到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器重,成为他的幕僚和女婿。这桩婚姻将李商隐拖入了晚唐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因为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被视为“李党”的成员;而令狐楚父子属于“牛党”。因此,李商隐被很轻易地被解读为对刚刚去世的老师和恩主的背叛者。会昌二年(842年)秋天,李商隐的母亲去世,他不得不离开在京师秘书省的九品正字职位,丁忧三年,至会昌四年(845年)末。而会昌三年(843年),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在代表政府讨伐刘稹叛乱时病故。王茂元生前没有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助李商隐的升迁,但他的去世,无疑使李商隐的处境更加困难。如果程梦星《李义山诗集笺注》一书认定的这首《乐游原》诗写于会昌四、五年(844、845)间的时间为真,那么这时的31岁的李商隐正处母丧丁忧的末期和岳父王茂元去世后的第二年,心情应该是糟糕到了极点之时候,因此李商隐通过诗歌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不安(“意不适”),应该是他当时的写作心情的真实写照。所以,周汝昌先生对李商隐《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句做乐观和积极向上之理解,应该与作者写作背景以及诗中首句“意不适”的描述不符合。
对诗词格律有了解的人会一眼看到这首《乐游原》五言绝句诗的头句“向晚意不适”,不仅仅是“三仄尾”,而且更是走极端连用了五个仄声字。晚唐格律体(近体诗)已经完全成熟,作为晚唐诗坛最高峰的李商隐自然是运用娴熟,格律应该不会出问题,因此他写了对句“驱车登古原” 平仄连起来就是:“仄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这是对“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格式出律的拗救。李商隐是故意这样写的,因为他类似这样三仄尾及全仄的诗,还有不少,例如他的另一首有名的《落花》诗。李商隐和其它唐人在写感情比较奇特的诗歌时,首句常大开大合,用发音来引起读者重视的时候,经常会采用三仄尾甚至少见的全仄声字这种出律的开头,称为“音韵陡峭,如怪石林立,破空而出”。龙榆生先生在他的《唐宋词格律》一书里,也特意说了唐宋诗人常常会故意在诗词中连用全仄声字,做“激昂悲切”之声。上海古籍出版社原总编辑赵昌平先生在他写的《唐诗三百首全解》一书中指出:“向晚意不适”,连用五个仄声字,有效地传达了诗人因天色薄暮而触发的抑郁低沉心情”。虽然这首诗的后三、四句诗人回到了正常的律句,音声转为标准的“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而开始平和下来,但这首诗的整体格调还是因首句全仄、全诗仄声字占六成以上而做悲切悲哀解。所以,周汝昌先生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句做乐观积极之解,与本诗主体悲观的写作格调不符。
许多人也把李商隐这首著名的《乐游原》诗翻译成了英文,其中包括著名的翻译家许渊冲先生。他是这么翻译的:
ON THE PLAIN OF TOMBS
By Li Shangyin
At dusk my heart is filled with glooms;
I drive my cab to ancient tomb.
The setting sun seems so sublime.
But it is near its dying time.
许先生把诗的题目翻译成了“On the Plain of Tombs”(意指墓地高原,这里的墓地用了英文的复数词Tombs),但把诗里的“古原”翻译成单数的古墓ancient tomb。李白在他的《忆秦娥·箫声咽》写到“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强调乐游原上的“汉家陵阙”,而杜牧也有《登乐游原》“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说到登上乐游原,可以看到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许先生将乐游原译为英文的复数墓地,可以直观地将诗的忧愁基调体现出来,我认为是合适的。但是我觉得他把“近黄昏”的夕阳翻译成“near its dying time”(夕阳接近临死了),并不符合诗人的原意。李商隐写《乐游原》时候抑郁悲观不假,但我们很难想象,时年才31岁、而且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解除丁忧重新回到京师的李商隐,会把夕阳美景联想成夕阳将死。我认为,许先生如此的英文翻译,是走向了周汝昌先生对本诗做乐观格调解析的另外一个负面极端,没有达到诗词翻译信、达、雅的境地。另外,当表达“充满了什么”的时候,英文写成“filled with 什么”有可能是填充全满,但也有可能是只是描述填充(fill)的动作而并没有完全充满。中文“充满了什么”的准确的英文短语表达是“full of 什么”。所以,许先生把本诗头句“意不适”,翻译成“filled with glooms”在英文语法上不如写成“full of glooms”。
本人不才,把李商隐这首《乐游原》诗英文翻译如下:
On the Plain of Leyou Tombs
By Li Shangyin (Tang Dynasty 813-858 A.D.)
At dusk my heart is full of glooms,
while driving my cab to ancient tombs.
The sunset is so charming,
were it not that twilight is fal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