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tegory Archives: 诗歌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唐代诗人王之涣的五绝《登鹳雀楼》被誉为五言绝句的压卷之作。清代诗评家曾评曰：“短短二十字，前十字大意已尽，后十字有尺幅千里之势。”历代赏析不绝于书，本文拟从五绝的写作技巧角度略作分析。

五绝（五言绝句）易写难工，在格律诗中最为难写。难点主要有三：其一，叙事难。区区二十字要叙述一个完整情境，容不得半点赘语；其二，写景抒情难。王国维云：“一切景语皆为情语。”然抒情往往需铺垫，而五绝几乎无此空间，必须以最少的字写出最宏阔的意象与最深的诗情；其三，说理难。五绝要在二十字中完成起承转合，既要形象生动，又要蕴含哲理，较七绝尤难。

王之涣的《登鹳雀楼》之所以被推为千古绝唱，正在于其高超的写作技巧：

综观全诗，其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

• 起句开阔：“白日依山尽”，开篇即见宏阔格局。五字便勾勒出日落天地交接的壮丽景象。“白日”明净，“依山”传神（依：依傍），动态的“尽”更显气势。

• 承句壮丽：“黄河入海流”，境界顿时无限开阔。上句“白日”对下句“黄河”，天与地相对；“依山”对“入海”，收与放相应。动词“依”与“入”尤为传神。

• 转句点题：“欲穷千里目”，由景入情，承前启后。“穷”有极尽之意，表达出极力眺望的渴望。

• 合句升华：“更上一层楼”，看似写登楼，实则寓含哲理：欲见更远，须登更高。含蓄隽永，耐人寻味。

综观全诗，其艺术成就主要体现在：对仗工整，音律和谐；境界宏大，气象万千；情景交融，虚实结合；寓意深远，言简意丰。寥寥二十字，既写景，又抒情，更蕴人生哲理，堪称五绝写作的典范。

这首诗流传千古，亦多次被译为英文。著名翻译家许渊冲先生的译文如下：

On the Stork Tower
By Wang Zhihuan (Tang Dynasty)
Translated by Xu Yuanchong

The sun along the mountain bows;
The Yellow River seawards flows.
You will enjoy a grander sight,
If you climb to a greater height.

许译简洁流畅，朗朗上口，但亦有不足：

• 题目用 “On the Stork Tower”，偏静态，削弱了原题“登”的动作感；

• 将“千里目”与“一层楼”简化为 “sight” 与 “height”，虽保留了抽象概念，却失去了原诗的具象意象；

• “Enjoy a grander sight”语气偏柔和，未能充分传达诗人主动探索与追求的精神；

• 句法上使用从属结构，节奏趋于平缓，减弱了原诗“欲穷——更上”处的顿挫与哲理爆发。

小子不敏，谨试译如下：

Ascending the Stork Tower
By Wang Zhihuan (Tang Dynasty)
Translated by W. Guan

The setting sun leans on the mountain crest,
The Yellow River rolls to ocean’s breast.
To see a thousand miles in view,
Climb one floor higher—grander sights accrue.

此译在保留格律与意象的同时，更突出了“登”的动作感与追求精神，力求信、达、雅兼备。

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
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

李煜（937–978），南唐最后一位君主，亡国后成为北宋俘虏，被囚于汴京（今开封）。他才情出众、精通音律，却不擅治国，终致国破身俘。这首《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词，被大多学者认为是亡国之后，李煜被俘居汴京时期所作（约公元976年之后）。他身为亡国之君，昔日荣华不再，亲人远隔，前途渺茫，整日沉浸在对往昔的追忆与现实的痛苦中。这首词是李煜的代表作之一，语言简洁却情深意长，充分展现了他亡国之后的内心孤苦，历来为人称道。

开篇“无言独上西楼，月如钩”，勾画出一幅静谧的夜景：孤身登楼、沉默无语、一弯如钩的新月，凄凉的气氛跃然纸上。接着“寂寞梧桐深院锁清秋”，由人转景，写幽深院落中的梧桐在秋意中显得尤为寂寥，“锁”字巧妙地传达了内心的禁锢感与时间的凝滞感。下片“剪不断，理还乱，是离愁”，以浅白的语言揭示了复杂的情感状态：愁思如丝，割不断，理还乱，读来令人共鸣。结句“别是一般滋味在心头”，淡淡一语，却道尽千愁，正是李煜哀而不伤、含蓄深远的艺术风格。整首词没有正面抒情，却处处写情，情景交融、意境深远，堪称中国词坛哀婉派的巅峰之作。

李煜这首词曾经被许多翻译家翻译成了英文。许渊冲先生的译本为：
Silent, I go up to the west tower alone
And see the hook-like moon.
The plane trees lonesome and drear
Lock in the courtyard autumn clear.

Cut, it won’t break;
Ruled, it will make
A mess to wake
An unspeakable taste in the heart.
Such is the grief to part.

许先生过度地追求音韵押韵，如“tower / moon”“drear / wake / part”虽然押韵工整，但在英文中语义逻辑略显牵强，尤其“moon / alone”并非自然韵脚。部分表达略显翻译腔，“phoenix tree”虽有典故依据，但在英语世界难以直观传达“梧桐”的文化意象。“so drear”“the grief to part”等句式偏西式抒情，反而削弱了原词中“含而不露”的美感。

美国汉学家Burton Watson的译本为：
No word, alone I climb the western tower—
the moon like a hook,
lonely wutong in the locked courtyard
shut in clear autumn.

Cut, it won’t break;
sort, it only tangles—
this thing called parting:
another kind of flavor
stuck in the heart.
Watson先生的语言风格过于口语化，如“this thing called parting”显得随意，削弱了原词沉痛哀婉的格调。”别是一般滋味”译为”another kind of flavor”更贴近字面。“stuck in the heart”用词俗化，有损中文“滋味在心头”的含蓄美与诗意。整体更像解释原意，而非进行美学重建，在诗性表达上不够精致，也根本没有押韵。

赵彦春教授的最新翻译则为：
Lonely, West Tower I tread,
Moonlight spread
Plane trees, no sound
Deep court, autumn’s bound

Cut, yet a tangled skein
The heart’s pain
A taste lingers inside to remain

赵教授的译文尝试以简洁自由诗形式呈现原词，但整体存在以下不足：1）意象误译：原句“月如钩”意在描写新月形状，却被译作“Moonlight spread”，失去原有清冷孤寂的画面感。2）“梧桐”译作“Plane trees”，虽科学准确，却缺乏文化意蕴，难以传达中式秋愁意象。3）语言不够自然：如“West Tower I tread”语序生硬，不符合英语母语表达习惯。“tread the stairs”可以，但“tread the tower”则不够地道；“上楼”用“tread the west tower”来表达语义含糊，像是在“踩塔”，不会被西方人士理解。尾句“A taste lingers inside to remain”语言重复（linger 和 remain 意义相近），显得啰嗦。4）节奏松散，押韵不稳：韵脚如“skein / pain / remain”略显牵强，缺乏整体节奏感，他的英文译稿把这首中国词坛哀婉派巅峰之作哀伤悠美的诗韵给完全译没有了。

小子不才，把李煜这首《相见欢·无言独上西楼》英译如下：

The Joy of Meeting：Silent I Climb the West Tower Alone
By Li Yu (Five Dynasties，937–978)

Silent, I climb the west tower alone,
And gaze at the moon—a slender hook of stone.
Deep in the courtyard, the wutong stands still,
Locking the hush of autumn’s breathless chill.

Cut—but it won’t break.
Tamed—yet it tangles awake.
Parting’s old sorrow tightens its hold—
A strange, sharp taste the heart can’t unfold.

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
赠君多彩缬，此物最相思。

王维此首五言绝句《相思》，以其深挚情感与精炼意象，成为唐诗中脍炙人口的名篇。清代管世铭《读雪山房唐诗序例》曾将其与王之涣《送别》（杨柳东门树）、李白《巴陵赠贾舍人》（天下伤心处）并誉：“皆直举胸臆，不假雕锼，祖帐离筵，听之惘惘，二十字移情，固至此哉！”诗中“红豆”意象，经此诗点化，千载之下已成为中国文化和中国诗词里“相思”的不二象征。

然而，此诗亦堪称唐诗中文本歧异最为显著的五绝之一。其歧异体现在两方面：

1. 诗题纷纭： 有《相思》、《相思子》、《江上赠李龟年》等。
2. 诗句异文比例极高： 短短二十字中，竟有九字存在不同版本：“豆”或作“荳”、“杏”；“秋”或作“春”；“几”或作“故”、“旧”；“赠”或作“愿”、“劝”；“君”或作“公”；“多”或作“休”、“频”、“勤”；“彩缬”或作“采撷”、“采摘”、“采择”； “相思”或作“相里”（末句“此物最相思”相对稳定）。

造成这种罕见歧异的核心原因在于：此诗未被收入王维胞弟王缙所编《王摩诘文集》。蜀刻《宋本王摩诘文集》亦因此不载。王缙在《进王摩诘文集表》中提及，王维诗文经安史之乱已“十不存一”，这很可能是此诗失收的主因。宋本阙如，导致后世无法得见带有原始诗题的唐代文本。今人所见最早记载，实为唐人笔记中引用的失题文本。后世流传的诸版本《相思》，从诗题到诗句（除末句外），很大程度上是历代记录者、刊刻者依据个人理解与情感需求不断“重塑”的结果，某些改动甚至颠覆了原意。例如：“秋来”与“春来”、“劝君休采撷”与“劝君多采撷”，形成了尖锐对立，难以调和。

其实，王维《相思》一诗的最早出处，见于晚唐范摅（约生于837年，卒于唐光启年间880-881前后）所撰笔记小说集《云溪友议》。该书旨在为友朋提供谈资（“友议”），因作者居云溪而得名。书中《云中命》篇记载：

“…（安史之乱后）唯李龟年奔迫江潭…龟年曾于湘中采访使筵上唱：“红豆生南国，秋来发几枝。赠君多彩缬，此物最相思。”又：“清风朗月苦相思…”此词皆王右丞所制，至今梨园唱焉。歌阕，合座莫不望行幸而惨然…”

此段笔记不仅引用了王维《相思》等两首诗，还涉及杜甫《江南逢李龟年》，故常为后世注杜诗或考辨杜诗真伪者所引用，这也成为《相思》诗得以流传的重要载体。至关重要的是，《云溪友议》此处明确记载的第三句是“赠君多彩缬”（原文繁体为“綵纈”）。

传世《云溪友议》主要有两种体例版本：1. 四部丛刊续编本（铁琴铜剑楼藏明刊本），一共三卷（上中下）。2.  稗海本：十二卷（有清抄本传世）。四部丛刊明刻本、四库全书三卷本亦均作“彩缬”。稗海本清抄本、民国万库本（据稗海本排印）均作“彩缬”。所以现存可靠的早期版本（明刻本、清抄本、四库本）及稗海本系统均指向“彩缬”。“采撷”实为后世误植——其源头可追溯至1957年古典文献出版社据四部丛刊本排印的《云溪友议》。此排印本将“彩缬”误作“采撷”，导致后续诸多文献以讹传讹。

“彩缬”释义与诗境新解：

綵/彩： 《故训汇纂》释“綵”为“五綵备”、“缯色也”、“缯帛有色者也”。本指五颜六色的丝织品（如《新唐书》“厚赐綵物”）。简化为“彩”，亦可作“采”。

缬： 《说文》：“结也。”《玉篇》：“彩缬也。”《类篇》：“系也，谓系缯染为文也。”《集韵》：“缬，系也。谓系缯染为纹也。”本义指一种通过扎结、系缚织物后进行染色的工艺（类似蜡染），也指以此工艺制成的彩色花纹丝织品。

“彩缬”合义： 指运用“系”、“结”等工艺染制出彩色花纹的高档丝织品。唐代属贵重织物（《唐六典》将其与锦绣同列于少府监“织纴之作”；敦煌文书《辛未年押衙康报达书》有“奉䌽缬一匹”的赠礼记录）。

所以在《相思》这首诗里，“赠君多彩缬，此物最相思。”二句可以做以下的解读： “虽然朋友们赠给您的礼物多为华丽高贵的彩缬丝织品，但礼物中唯有这红豆（念珠/饰物）才最能承载人的相思之情。”此解强调红豆作为天然、朴素、真挚的象征，在华丽的人工制品（彩缬）中脱颖而出，凸显赠者（作者/歌者）身份之普通与情意之诚挚。另一解读（结合工艺）： “彩缬”亦可理解为用彩色丝线将红豆系结串联而成的饰品。“赠君多彩缬”即“将许多用彩线串成的红豆饰品赠送给您”。此解更直接地将“彩缬”工艺与红豆饰物制作关联。

长期以来王维这首《相思》诗的英文翻译，都是基于后来的中文异文来翻译的。我今天根据唐人在《云溪友议》记载的原文来翻译一下这诗：

Longing

By Wang Wei (Tang Dynasty)
Translated by William Guan

Red beans grow lush in southern lands,
Each autumn yields their tender strands.
Though silks in gifts shine rich and fair —
These beaded strings hold love’s deep care.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是宋代文学家苏轼为悼念原配妻子王弗而作的一首悼亡词，也是《江城子》这词牌的璀璨代表之作。至和元年（公元1054年），苏东坡与王弗成婚，时年苏东坡18岁，王弗16岁。嘉佑二年（公元1057年），苏东坡进士及第（时年21岁）；治平二年（公元1065年）五月丁亥，赵郡苏轼之妻王氏（名弗），卒于京师（王弗时年27岁、苏东坡29岁）；次年（公元1066年），苏东坡扶着妻子和父亲的灵柩回了四川眉山，三年后离开，之后一辈子都没有再回去。熙宁四年至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苏东坡被派往杭州任通判；熙宁七年（公元1074年）秋，苏东坡调往密州任知州。熙宁八年（公元1074年）正月二十日，苏东坡梦见爱妻王氏，便写下了这首“有声当彻天，有泪当彻泉”（陈师道语）且传诵千古的悼亡词。

在中国文学史上，“悼亡诗”萌芽于先秦诗经的《邶风·绿衣》，到了西晋因潘岳的《悼亡诗三首》而成为专用诗题。后来一直到北宋的苏轼这期间，悼亡诗写得最有名的代表作有中唐元稹的《遣悲怀三首》“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而用词来写悼亡，则是苏轼的首创。苏轼的这首悼亡之作与前人相比，表现艺术别具特色。这首词是“记梦”，而且明确写了做梦的日子。但词虽说是“记梦”，其实只有下片五句是记梦境，其他都是记实，苏轼采取了虚实结合，表现了绵绵不尽的哀伤和对亡妻的思念。

“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正月二十日对苏轼来说一定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因为除了这首《江城子》词之外，苏轼还写了与正月二十日有关的另外三首诗。第一首是《正月二十日往岐亭郡人潘古郭三人送余于女王城东禅庄院》，尾句为“细雨梅花正断魂”；第二首是《正月二十日与潘郭二生出郊寻春忽记去年是日同至女王城作诗乃和前韵》，尾句为“故人不用赋招魂”；第三首是《六年正月二十日复出东门仍用前韵》，尾句为“暗香先返玉梅魂”。苏轼为什么总是在正月二十日这一天表达这么深沉的祭奠之情呢？史料上并没有准确记载王弗的忌日是哪一天，有学者考证也许这一天就是王弗的忌日，但也有学者认为正月二十日是他们两人的当初的定情完婚日。 “十年生死两茫茫”，公元1075年，正是苏东坡先妻亡故十年。一生一死，两处皆是茫茫过往。茫茫是一种状态，也是苏轼对这十年的概括和总结。“不思量，自难忘”：不用刻意去想，却依旧难以忘怀。“千里孤坟”：王弗葬地四川眉山与苏轼任所山东密州，相隔遥远，故称“千里”。“纵使相逢应不识”：别说是阴阳相隔，且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是你现在站在我的面前，可能都认不出我来了。“尘满面、鬓如霜”：此两句为虚写，是苏轼对自己现状的自嘲。因为苏轼时年才39岁，身体还不至于到了两鬓白发如霜的地步。苏轼之所以这样自嘲， 是表达对当年21岁年纪轻轻就名噪京城、进士及第却后来几番被贬调任，如今沦落到密州小地的自己，那种在同年创作的《江城子•密州出猎》中写道的“鬓微霜”之“老夫聊发少年狂”的苦楚心态。“小轩窗，正梳妆”：苏轼梦见自己“忽还乡”，当然就是忽然回到自己的家中。透过家中小室的窗前，看见了正在梳妆打扮的妻子。“女为悦己者容”。在这十年间，如果妻子还在世，一定会想当在外的丈夫回家的那一刻，就能看到最美的自己，所以也许每天不知道要梳妆多少遍呢。这一个“正”字，包含了妻子对丈夫的深深思念。“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苏轼“料得”相思之情，先妻也许远胜于自己。这十年来，年年相思肠断的，应该是自己已故的妻子，而自己只是“忽梦还乡”。这里的“肠断处”其实想说的是“肠断人”。而“肠断人”又是在什么样的地方呢？显然不是梦里老家的小室窗前， 而是在一个即使是在明媚的月夜下，也都会因为被松树的遮挡而让月光难以照射到的，阴暗凄凉中的山岗孤坟里。

[白话译文]：
茫茫然生死诀别已经过去十年。虽然我没有刻意地去想你，但却依旧难以忘怀。你被葬在那遥遥的千里之外，让我这满腹的苦楚，不知应到何处去诉说。唉，，，可是就算生死可以沟通、我们现在能够相逢，我这满面沧桑、狼狈不堪的模样，也一定会让你认不出来是我了。

昨夜我竟然梦见自己回咱们的家了。透过小小木窗，我看见你正在梳妆打扮，我想你也一定是在天天思念着我的早日归来吧。梦中我们相视的那一刻，竟然默默无语，只是千行热泪流下。唉，，，料想现实中的你，年年都会在那凄冷的月明之夜，在那荒寂的短松冈上，为我柔肠寸断。

许渊冲先生把《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一词翻译成英文如下：

Tune: “A Riverside Town”
(Dreaming of My Deceased Wife:
On the Night of the 20th Day of the 1st Moon 1075)

For ten long years the living of the dead knows naught.
Though to my mind not brought,
Could the dead be forgot?
Her lonely grave is far, a thousand miles away.
To whom can I my grief convey?
Revived, e’en if she be, could she know me?
My face is worn with care
And frosted is my hair.

Last night I dreamed of coming to my native place:
She’s making up her face before her mirror with grace.
Each saw the other hushed,
But from our eyes tears gushed.
When I am woken.
I fancy her heart-broken
Each night Then the moon shines.
O’er her grave clad with pines.

许先生把“生死两茫茫”翻译成“the living of the dead knows naught”，应该是借用了圣经《传道书》6：5节“活着的人知道必死，死了的人毫无所知”的英文翻译（For the living know that they shall die, but the dead know naught），而没有把生死相隔的意思翻译出来。他把”不思量“翻译成”Though to my mind not brought“ （虽然没有引起我的注意），也没有把中文”不思量“里面的“没有刻意地去想”这层意思翻译出来。

林语堂先生的英语译文如下：

A Dream, to the Tune of Chiangch’entse

Ten years have we been parted:
The living and the dead—
Hearing no news,
Not thinking
And yet forgetting nothing!
I cannot come to your grave a thousand miles away
To converse with you and whisper my longings;
And even if we did not meet
How would we greet
My weathered face, my hair a frosty white?

Last night
I dreamed I had suddenly returned to our home
And saw you sitting there before the familiar dressing table,
We looked at each other in silence,
With misty eyes beneath the candlelight.
May we year after year
In heartbreak meet,
On the pine-crest,
In the moonlight!

我很惊讶，林先生如何会把“纵使相逢“翻译成“even if we did not meet (即使我们没有相逢)”这样完全相反的意思，会把“应不识” 翻译成“how would we greet”（我们该如何打招呼）？

美国翻译家、日本学家和汉学家伯顿·沃森（Burton Watson）的翻译如下：

Ten years, dead and living dim and draw apart.
I don’t try to remember.
But forgetting is hard.
Lonely grave a thousand miles off,
Cold thoughts, where can I talk them out?
Even if we met, you wouldn’t know me,
Dust on my face,
Hair Like frost.

In a dream last night suddenly I was home.
By the window of the little room,
You were combing your hair and making up.
You turned and looked, not speaking.
Only lines of tears coursing down.
Year after year will it break my heart?
The moonlit grave,
The stubby pines.

我个人认为，沃森先生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的涵义非常准确到位地用英语翻译出来了。但他的“You turned and looked, not speaking.（你转身看了一眼，没有说话。）却没有把”相顾无言“描述着两人之间的相对相看翻译出来。

小子不才，把苏轼的这首《江城子·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一词翻译成英文如下：

A Dream, to the Tune of “A Riverside Town”
By SU Shi, Song Dynasty (January 8, 1037–August 24, 1101)

Ten years apart, living and dead’s divide,
Memories linger, tightly holding my heart inside.
A distant grave, a thousand miles astray,
No place to pour out thoughts, lost in disarray.
Even if we meet, recognition may not be true,
Dust on my face, temples aged and subdued.

Last night’s dream brought me back to our abode,
By the window of the little room, where love once flowed.
You combing your hair, grace upon your face,
Our silent gazes met, tears flowing with grace.
Awakening, year after year, heartbreak takes flight,
Under moonlit nights, stubby pines cast a wistful sight.

“向晚意不适，驱车登古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李商隐《乐游原》

清代诗人程梦星在他的《李义山诗集笺注》一书中如此解析这首晚唐李商隐的《乐游原》五绝诗：“此诗当作于会昌四、五年（844、845）间，时义山去河阳退居太原，往来京师，过乐游原而作是诗，盖为武宗忧也。武宗英敏特达，略似汉宣，其任德裕为相，克泽潞，取太原，在唐季世可谓有为，故曰‘夕阳无限好’也。而内宠王才人，外筑望仙台，封道士刘玄静为学士，用其术以致身病不复自惜。识者知其不永，故义山忧之，以为‘近黄昏’也。” 乐游原在长安（今西安）城南，得名于西汉初年。《汉书·宣帝纪》载，“神爵三年，起乐游苑”。汉宣帝第一个皇后许氏产后死去葬于此，因“苑”与“原”谐音，乐游苑即被传为“乐游原”。对此《关中记》有记载：“宣帝许后葬长安县乐游里，立庙于曲江池北，曰乐游庙，因苑（《长安志》误作葬字）为名。” 乐游原是唐代长安城内地势最高处，登上它可览胜长安城，成为唐代游览胜地，文人墨客经常来此做诗抒怀，诗人李商隐便是其中之一。

【白话译文】：傍晚时份的我心情充满不愉快，于是驾车登上了古代的乐游原，来观看长安城的晚景解闷。那夕阳下的万物披上了绚丽的金光，景色是多么动人。但是很可惜的是好景难留，不一会儿这美景就将会变成暮色。

从宋代文人许顗编的《彦周诗话》，到清代宋宗元编的《网师园唐诗笺》、朱鹤龄笺注的《李义山诗集笺注》和俞陛云《诗境浅说续编》等经典诗评专著，都认为李商隐这首诗里写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句是在感叹岁月匆匆，美景不长、身世迟暮的无限伤感。但到了现代，知名的“红学泰斗”周汝昌先生，却在他的《唐诗鉴赏辞典》一书中称千年来大家都理解错了。他说“玉谿此诗却久被前人误解，他们把‘只是’解成了后世的‘只不过’、‘但是’之义，以为玉谿是感伤哀叹，好景无多，是一种‘没落消极的心境的反映’，云云。殊不知，古代‘只是’，原无此义，它本来写作‘祗是’，意即‘止是’、‘仅是’，因而乃有‘就是’、‘正是’之意了。别家之例，且置不举，单是玉谿自己，就有好例，他在《锦瑟》篇中写道：‘此情可待（义即何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其意正谓：就是（正是）在那当时之下，已然是怅惘难名了。” 按周汝昌先生的理解方式，李商隐这十个字应该做如下解：夕阳无限美好的时候，正是接近黄昏的时刻。这样理解后，李商隐原诗不但没有了愁绪，还有了一丝自我宽慰和积极向上的勉励。

但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这样的感情与遭遇，难道一定要等到“正是”追忆之时，才会让人怅惘吗？而且李商隐写的诗里用到“只是”一词的并不只限于《乐游原》和《锦瑟》这两首。明显地做“只不过”解比做“正是”解更合适的其他例子有：“姮娥無粉黛，只是逞嬋娟”《月》、“年华无一事，只是自伤春。”《清河》和“杨朱不用劝，只是更霑巾。”《离席》，而可做“就是”/“正是”解的其他例子有：“殷勤报秋意，只是有丹枫。”《访秋》和“如何湖上望，只是见鸳鸯”《柳枝五首其五》。因此，确定《乐游原》里的“只是”真正意义的关键，还是要由诗人创作这首诗时写作背景和格调去倒推了。

李商隐（约813年～约858年），字义山，号玉谿生，怀州河内（今河南省沁阳市）人。李商隐所处的时代是国运将尽的晚唐。开成二年（837年），他二十五岁时因唐朝宰相令狐楚和令狐绹父子的推举而进士及第。不久令狐楚死，李商隐得到了泾原节度使王茂元的器重，成为他的幕僚和女婿。这桩婚姻将李商隐拖入了晚唐牛李党争的政治漩涡，因为王茂元与李德裕交好，被视为“李党”的成员；而令狐楚父子属于“牛党”。因此，李商隐被很轻易地被解读为对刚刚去世的老师和恩主的背叛者。会昌二年（842年）秋天，李商隐的母亲去世，他不得不离开在京师秘书省的九品正字职位，丁忧三年，至会昌四年（845年）末。而会昌三年（843年），李商隐的岳父王茂元在代表政府讨伐刘稹叛乱时病故。王茂元生前没有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帮助李商隐的升迁，但他的去世，无疑使李商隐的处境更加困难。如果程梦星《李义山诗集笺注》一书认定的这首《乐游原》诗写于会昌四、五年（844、845）间的时间为真，那么这时的31岁的李商隐正处母丧丁忧的末期和岳父王茂元去世后的第二年，心情应该是糟糕到了极点之时候，因此李商隐通过诗歌来排遣心中的郁闷和不安（“意不适”），应该是他当时的写作心情的真实写照。所以，周汝昌先生对李商隐《乐游原》“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句做乐观和积极向上之理解，应该与作者写作背景以及诗中首句“意不适”的描述不符合。

对诗词格律有了解的人会一眼看到这首《乐游原》五言绝句诗的头句“向晚意不适”，不仅仅是“三仄尾”，而且更是走极端连用了五个仄声字。晚唐格律体（近体诗）已经完全成熟，作为晚唐诗坛最高峰的李商隐自然是运用娴熟，格律应该不会出问题，因此他写了对句“驱车登古原” 平仄连起来就是：“仄仄仄仄仄，平平平仄平”，这是对“仄仄平平仄，平平仄仄平”格式出律的拗救。李商隐是故意这样写的，因为他类似这样三仄尾及全仄的诗，还有不少，例如他的另一首有名的《落花》诗。李商隐和其它唐人在写感情比较奇特的诗歌时，首句常大开大合，用发音来引起读者重视的时候，经常会采用三仄尾甚至少见的全仄声字这种出律的开头，称为“音韵陡峭，如怪石林立，破空而出”。龙榆生先生在他的《唐宋词格律》一书里，也特意说了唐宋诗人常常会故意在诗词中连用全仄声字，做“激昂悲切”之声。上海古籍出版社原总编辑赵昌平先生在他写的《唐诗三百首全解》一书中指出：“向晚意不适”，连用五个仄声字，有效地传达了诗人因天色薄暮而触发的抑郁低沉心情”。虽然这首诗的后三、四句诗人回到了正常的律句，音声转为标准的“仄平平仄仄，仄仄仄平平”而开始平和下来，但这首诗的整体格调还是因首句全仄、全诗仄声字占六成以上而做悲切悲哀解。所以，周汝昌先生对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之句做乐观积极之解，与本诗主体悲观的写作格调不符。

许多人也把李商隐这首著名的《乐游原》诗翻译成了英文，其中包括著名的翻译家许渊冲先生。他是这么翻译的：

ON THE PLAIN OF TOMBS
By Li Shangyin

At dusk my heart is filled with glooms；
I drive my cab to ancient tomb.
The setting sun seems so sublime.
But it is near its dying time.

许先生把诗的题目翻译成了“On the Plain of Tombs”（意指墓地高原，这里的墓地用了英文的复数词Tombs），但把诗里的“古原”翻译成单数的古墓ancient tomb。李白在他的《忆秦娥·箫声咽》写到“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强调乐游原上的“汉家陵阙”，而杜牧也有《登乐游原》“看取汉家何事业，五陵无树起秋风。”说到登上乐游原，可以看到汉代五个皇帝的陵墓。许先生将乐游原译为英文的复数墓地，可以直观地将诗的忧愁基调体现出来，我认为是合适的。但是我觉得他把“近黄昏”的夕阳翻译成“near its dying time”（夕阳接近临死了），并不符合诗人的原意。李商隐写《乐游原》时候抑郁悲观不假，但我们很难想象，时年才31岁、而且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解除丁忧重新回到京师的李商隐，会把夕阳美景联想成夕阳将死。我认为，许先生如此的英文翻译，是走向了周汝昌先生对本诗做乐观格调解析的另外一个负面极端，没有达到诗词翻译信、达、雅的境地。另外，当表达“充满了什么”的时候，英文写成“filled with 什么”有可能是填充全满，但也有可能是只是描述填充（fill）的动作而并没有完全充满。中文“充满了什么”的准确的英文短语表达是“full of 什么”。所以，许先生把本诗头句“意不适”，翻译成“filled with glooms”在英文语法上不如写成“full of glooms”。

本人不才，把李商隐这首《乐游原》诗英文翻译如下：

On the Plain of Leyou Tombs
By Li Shangyin (Tang Dynasty 813-858 A.D.)

In dusk’s embrace, my heart is full of glooms,
As I drive my cab to ancient tombs.
The sunset’s charm, resplendent and true,
Yet twilight’s descent, a somber hue.

.

渐觉东风吹岁尘，六花初缓见河身。云耽乡梦犹长夜，冰觅梅魂最瘦人。客去了知情是幻，寒来惟与月相亲。经年信水清依旧，欲涌霜桥赋白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