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姜夔《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
昨晚下了一场小雪,给刚刚融尽积雪完全裸露出来了的大地又重新抹上了一层白。可是挡不住的春天的气息是这样愈来愈浓。往窗外看去,树林呈现一片片新芽的嫰 黄,信河也完全解冻了,流水潺潺向东南而去,水面上有野鸭子徘徊着。感谢上帝,赐给这屋后美景,又给一少许安静的时光,面对信河,读起了宋人姜夔的词《鹧 鸪天 元夕有所梦》。
据说是从明人张綖(字世文,著有《诗馀图谱》、《南湖诗集》)起,世人明确地把词分豪放、婉约两派。豪放派 作品意境雄浑,气势豪放,豪情壮志的高风扑面而来,如苏轼的《念奴娇 赤壁怀古》、辛弃疾的《永遇乐 京口北固亭怀古》。婉约派作品则如春秋细雨,或清新 婉丽,或缠绵悱恻,或幽怨深沉,细致、含蓄而不常直白。 以柳永、周邦彦、李清照为代表,例如柳永的《雨霖玲》和李清照的《声声慢》。可人的感情何其复 杂,一个人的作品风格又何不富有变化,岂能仅用豪放、婉约几字简单而绝对地为之分解?有谁能给我说,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相顾无 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的苏轼,就不多情悱恻,而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之《夏日绝句》 的李清照,就不豪迈,让世间须眉几人敢问可以匹敌?又有谁能给我说,那历史书上教导我们要“壮怀激烈”对付的那些“匈奴”和“清贼”,不是今天我们中华五 十六个民族中的不可分的一员,而我们不应该检讨那长期以来我们只以大汉为正统看待中国历史和研究中国诗词的“英雄”眼光?
宋词豪放、婉约之外,姜夔的词以“清空”见含蓄,以“骚雅”见寄托,别具一方清雅,甚让我喜欢。
姜夔(约1155年-约1221年),宋代词人,字尧章,号白石道人,江西省鄱阳人。一生没有做过官。精通音乐,会做诗填词,自度17曲传世。他的词对于南 宋后期词坛的格律化有巨大的影响,现存词集《白石道人歌曲》。论到姜夔的词,人们常常想到他写的“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 谁生”咏芍药的《扬州慢》和他写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之咏梅名篇《暗香》、《疏影》。这三首姜夔的代表词都相对为长调,写的其实不是芍 药、梅花,而正如宋祥凤在《乐府余论》所说,姜夔是以“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于长短句出之”。这些词继承了《诗》《骚》的比兴寄托传统,将词的“ 言情”“体物”向诗的“言志”靠拢,以咏物、比兴来寄托身世之感的情怀,使“情”、“物”、“志”三者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而长调以外,在短令句里,最能反 映姜夔词的清雅风格的,我觉得应该是这首《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了。
“肥水东流无尽期,当初不合种相思。”
问世间,情为何物?如果情都是叫人生死相许的,就不会有那么许多分分离离的悲苦,就不会有那么许多相对无语的无奈。真正的情,应该是不论相隔多远多久,不论 有声无声,都时不时常从心里深处涌起的,那一丝丝说不清楚、道不明白的眷念相思。它像风一样侵入梦中,融合于这悠悠河水之中。那东流的河水不息不尽,情思 亦就绵绵不绝。
所以才会有词里这“种相思”的“种”字。切切情思,正如同在心田里种树,它慢慢生根发芽,枝干与时俱长,最后逐渐 扩大。而“不合”二字,出语峭劲拗折,貌似悔种前缘,其实更有力地表现了情的真挚和刻骨镂心的交汇。顾随在《东坡词说》曾说:“人有丧其爱子者 ,既哭之 痛,不能自堪 ,遂引石孝友《西江月》词句,指其子之棺而詈之曰:‘譬似当初没你。’常人闻之,或谓其彻悟,识者闻之,以为悲痛之极致也”。“当初不合种 相思”,正与顾随之解相同。
“梦中未比丹青见,暗里忽惊山鸟啼。”
这三四两句切题内的“有所梦”,分写 梦中与梦醒。好不容易梦见了伊人,所见她的形象却恍惚迷离,还不如旁边的丹青图画所显现的更为真切鲜明。遗憾的是,就是连这样不甚真切的梦也都做不长,梦 境迷蒙中,忽然听到山鸟的啼鸣声,幻惊梦醒,遂使这“未比丹青见”的形象也无处寻觅。可以想象,词人用情之深岂止在这个元宵之夜?就是在平常岁月,他也定 然常想伊人,常品伊图。
“春未绿,鬓先丝,人间别久不成悲。”
开春换岁,大地尚未尽绿,春寒料峭依然。年 复一年,辗转江湖,直到双鬓斑斑如霜,纵有芳春可赏,其奈岁月蹉跎。两句流水对,语取对照,造意奇绝。人的情感,是否会因为这年复一年的阔别而相忘于江湖 呢?“别久不成悲”,不一定是因为迟钝和麻木,而是对人生一切并不为自己所把握的认知体验,这一段对沁心入骨的感情的抒写,与杜牧《赠别二首》“多情却似 总无情”异曲同工。
“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
红莲应指元宵灯节的花灯, 以欧阳修的《蓦 山溪 元夕》“ 剪红莲满城开遍”,周邦彦的《解语花 元宵》“露浥红莲,灯市花相射”为证。“岁岁”照应了首句“无尽”。“沉吟”一词则带有低头沉思默 想的感性形象,颇有李商隐“月吟应觉月光寒”的意境。“各自知”,是说彼此都知道双方在互相怀念,也是说这种两地相思的温馨痛苦只有彼此心知。在深沉刻至 的“人间别久不成悲”句之后,这歇拍二句用“谁教” 提空而起,似问似慨,如泣如诉,词的韵味既含蕴空灵,又悠长深厚。
在我看来,情之深处,“人间别久不成悲”可以是一定的,也是自己可以自知之明的。而这年复一年的阔别之后,“两处”是否确定都会同时“沉吟”并且“各自知”?则 要么难得,要么未必,也不为自己所把握,否则这世上就不会有那么多的反目情变,那么少的坚贞不移的故事。而正因为如此,更显出了词人写下这句“两处沉吟各 自知”之时真实可贵的感情,和他为对方设想与相信对方的不自私的感情。姜夔的感梦之作,词集《白石道人歌曲》中除了《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以外还有数首。 此前十年所作的《踏莎行》,有“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两句,让素来不喜姜夔词的王国维,独称此为其所爱。姜夔在这首《踏莎行》词中还有一 句:“夜长争得薄情知?”也是从对方设想自己之辞。经过了这十年的“人间别久不成悲”之后,词人对这份感情,不减一点执着,又更增一分信心。他相信对方年 年元夜都会思念着自己,他也相信对方相信自己年年元夜也都在思念着她,想像之词,更觉情深。
姜夔喜欢自己作曲,喜欢创新,但他在 音律上则是出名的一丝不苟。他上承周邦彦,下开格律词派,成为南宋后期其时及稍后词坛较有影响者如吴文英、史达祖、王沂孙、周密、张炎等人之效法的老师, 后人常认为以姜夔为代表的这一派词人,太过于以音律之讲究、辞句之精美为权舆,重形式而轻内容。但是如果我们真正读懂了像《鹧鸪天 元夕有所梦》这样的词,就一定会有新的不同认识。我想,这也许也是近几年来中外词坛开始愈来愈重视对姜夔的研究的原因之一吧。